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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鬼屋婆婆

熙熙攘攘的黃金周落幕後,月島又恢複它往日的甯靜.在連休的這幾天中,西仲通所有的文字燒店(終于超過一百家了呀!)就像早高峰時的車站那樣繁忙.當然嘍,我們這些原住民只能默不作聲地蠻伏在背街小巷里,等待人潮退去.

氣象播報員說五月是十二個月中最好的月份.像那種日子一一不冷不熱,無雨無云,既沒有台風也沒有低氣壓,不刮大風,濕度也正合適的一一在一年中屈指可數.用英語說,應該就是所謂的"BeautifulDay"吧.這種日麗風和的日子最有可能在熏風解慍的五月出現.

但不管這BeautifulDay是怎樣的Beauty,對高一的學生來說也是毫無價值的.什麼晴空,日照,氣溫,濕度,與日積月累,積土成山的無聊比起來,只下過是浮云而已.天氣再好,也無法將十六歲少年那如同濕衣服般的心情一曬而干.

最近我們將聚會地點定在了一家叫"向陽花"的文字燒店.想要叫人出來玩時就會問對方"日子快發黴了,要不去向陽曬曬?"

這還是貧嘴的阿大先想出來的,聽得多了,我們也習慣了這種說法.但請別搞錯,那家店和雜志上的特輯介紹的口碑店完全兩樣.

首先那家店的地址就不怎麼好找.像我們這種土生土長的月島原住民,在初次來到那家店時也不禁愣了一愣.走進"文字街"上的小路,拐進一排普通民宅的角落里,這才看到那家店古怪的招牌.說是招牌,其實只不過是在空啤酒箱上貼著一張圖畫紙,外面再罩上一個塑料袋而已.圖畫紙上畫著一朵很難看的水彩向日葵,下面還用筆寫著"向陽花文字燒"幾個字.

推開那扇哐哐作響的毛玻璃移門,就能看見兩張擺放在水泥地上的桌子,地上濕答答的,沒鋪地板.里頭還有三張榻榻米鋪成的混座,榻榻米上放著兩張和室使用矮腿桌.總之就是這麼一家小店,店里一共只有四塊鏽跡斑斑,不知道貴庚幾何的鐵板.

不光是店里的那些擺設老舊,獨自經營這家店的店長也足以位列"古董"之列.誰也看不出佐知婆婆到底有多少歲,只知道她的耳朵已經不太好使.每次點東西,她都要反複問好幾次.我記得公園角落里有一棵參天大樹,婆婆早已失去彈性的皮膚就像大樹干枯破裂的樹皮.佐知婆婆已經老成這樣了,但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喜歡穿印花的連衣裙,而且她喜歡用顏色鮮豔的眼影,還把一張嘴塗成了血盆大口.若是走夜路的時候碰到她,一般人肯定會以為自己見鬼了.正因為如此,月島這一帶的主婦們總是會,編一些有影沒影的笑話來嘲笑佐知婆婆.

"向陽花"自有它的優點,不然我們也不會把這里當成秘密基地.比如在黃金周最熱鬧的那幾天,文字街上是摩肩接踵,向陽花前卻門可羅雀,店里除我們外根本沒有別的客人,那幾個鋪榻榻米的混座幾乎變成了我們的VIP包間.而且這里的價格便宜得離譜,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菜單上的數字印錯了.什麼也不放的醬汁原味文字燒,一份只要一百五十日元.沒錢的時候我們就點上一份,把素面糊倒在鐵板上,寫上自己和喜歡的偶像的各字(綾瀨遙或者蘇珊娜)發揮文字燒"文字"的功效.咬上一口烤得焦焦的姓名文字燒,別提有多好吃了.

我們幾個死黨圍著鐵板,度過了一年中最舒服的那兒天.等到錢包有兩塊贅肉的時候,就會點一份加雞蛋和白菜的面糊.

矮桌上擺放著一排淡綠色的汽水瓶.阿潤看到阿大打了個哈欠,就問他:

"最近你怎麼總是一臉瞌睡相?"

大概因為又提到了"睡"這個字,阿大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,眼眶里還泛起了淚花.

"我也沒辦法啊,這麼早就要爬起來工作,下午回來小睡一會兒,又要去夜校上課.誰讓我是好學生呢."

阿大,阿潤,直人和我號稱鐵杆四人組,意氣相投,都喜歡講悶笑話.我們從月島中學畢業後,各自進入不同的高中就讀.中考前的那段時間有多黑暗,凡是過來人都心里有數,所以大家在聊天的時候都盡量回避這個話題.再說考試又有什麼好聊的.

"阿大的確很厲害啦,為了上高中幾乎沒怎麼休息."

阿大白天在築地魚市的一家海產批發店工作,此時他正靠在油膩膩的矮桌上,用手托著腮幫.用于托著的那張臉已經變得有些像大人了.

"嗯,不愧是同校的哥們兒,哲郎真了解我."

我每天都要騎自行車穿過佃大橋,到鄰近的新富鎮的都立高中上學.那所學校以前以升學率高而聞名,但現在只是一所校園生活十分愜意的普通高中.在該校讀書,我自然覺得十分悠哉.阿潤拿起瓶子喝了口汽水說:

"了解,了解.哲郎和網大在同一所高中讀書,但你們晚上的生活就不一樣了吧.如果我也能上普通的都立高中就好了.沒有制服,校規也很松,還能和女孩子一起上課."

阿大用他那肥香腸一樣的手指戳戳阿潤的肩膀說:

"嘿嘿,我看你羨慕的是最後一項."

"對丁,阿潤你就讀的開城高中是東京升學率最高的高中吧?今年有幾個考進東京大學的?"

"好像有一百七十多個."

"哇!這麼強大.開成不如去當東大的附屬高中算了."

"這麼玩命地學是為了什麼哦."

"還不是想捧鐵飯碗麼,我們班里想進財務省當宮的家伙可是一抓一大把呢."

"唉,和你們這些變態比起來,我還是覺得市場里那些成天打小鋼珠,張口賭馬閉口喝酒的大叔們比較正常."

"阿潤你成績怎麼樣?這才是最重要的."我插嘴問道.

"中上."

"如果這個成績一直保持到畢業的話……"

曾經的月島才子有些無聊地說:

"嗯,如果不選別的學校,應該能考上東大吧."

阿大把烤焦的文字燒送進嘴里,笑著說:

"那你將來可就是社會名流了,不如現在就給我們簽個名吧."

"幫幫忙,另惡心人了.直人這小子怎麼還沒來?"

我看了看手機,發現已經快四點半了.直人進了一所私立貴族學校,搭乘有樂町線就能直達.或許是因為直人身患早衰症,所以直人的媽媽為他選了一所不用為高考操心的學校.

移門發出唯唯的響聲,阿大抬頭說:

"直人,你小子……"

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戴墨鏡的女人.那女人上身套著一件像絲襪那麼透的自T恤,胸型盡顯無疑,真是性感.牛仔褲是低腰的,曬黑的肚臍和肚臍上那只閃閃發亮的臍環分外顯眼.她是頭一個獨自光顧這家店的女客.

女人拖著一個行李箱,走進店後便摘下墨鏡四處張望.她應該有三十歲了,雖然打扮得很年輕,但眼角的魚尾紋卻出賣了她.阿潤有些蠢蠢欲動,自從他結束了與人妻玲美的那段短命戀情後,他就發覺自己喜歡年長的女人.

"這家店還是老樣子呀……"

佐知婆婆還窩在她那個小櫃台的後面,到現在都沒發覺有客人來了.說起來,她都把我們晾在這里二十多分鍾了,還沒把菜送上來.

"讓你們久等了."

玻璃移門又響了,這次換成直人一個箭步竄了進來.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,但身形仍舊那麼纖薄.滿腦袋部是半白的頭發.直人避開站在店里的女人,走到我們的身旁小聲問:

"她是誰啊?"

我們三人搖搖頭.我們只知說那女人身材好的像以前海報上的泳裝美女,至于她的來曆則一概不知.直人用即使是耳背的婆婆也能聽到的大嗓門喊道:

"來一瓶汽水!"

出乎意料的是,回應直人的不是佐知婆婆,而是那身份不明的女人.她熟練地從冰櫃里拿出一瓶汽水,掀開瓶蓋,送到我們桌上.那女人走路時,一對美乳會隨著步伐上下起伏.我不禁感慨,同樣是脂肪,與阿大胸口的那堆肥肉相比,這差別也太大了.直人的臉唰的一下紅了,忙把頭別過去,不去看她的胸口.

"請用吧."

接著那女人回過頭朝櫃台里喊道:

"媽媽,給客人拿加冰的杯子."

我們被雷翻了,四雙眼睛齊刷刷地盯住了她薄T恤下繃緊的後背.股溝上方有一個青紫色的機雕文身,圖案不大,是一對張開的天使翅膀.佐知婆婆拿著杯子走過來說:

"是你呀,拜托你回家前通知我一聲,其是的."

老樹竟能開出這麼漂亮的花,這真是人類的奇跡!阿潤硬裝出一口紳士腔問道:

"佐知婆婆,這位女士是誰啊?"

身穿印花連衣裙的婆婆把杯子"啪"的一聲放下,然後開口道:

"撥出去又流回來的水."

T恤的女人在一旁笑笑說:

"森安美紗緒,這家店的獨女.幾位是常客吧,請多多關照啦."

她說話的時候把手放在腰上,模仿玩伴女郎做了一個點頭的動作.我們仍舊坐在位子上,紛紛額首回應.阿大戳了一下身旁的直人說:

"開運咯,今年春天還真是Lucky!"

阿潤立刻回嘴道:

"這跟你這種有主的人無關吧."

阿大正在跟一個名叫夕菜的高中女生交往.他們是在新宿的俱樂部里認識的,對方還帶著一個男嬰.當然,孩子的老爹不是阿大.

"關照你個頭!走的時候不打招呼,回來的時候也不打電話.你又不是貓貓狗狗,你當老娘這里是什麼地方,要來就來要走就走?"佐知婆婆突然生氣地說.

美紗緒也不甘示弱:

"哼,還說我呢.你不是也讓男人給跑了!"

午後光線昏暗的屋內,兩個女人眼里冒著火花,一觸即發.她們大概早就把我們四個忘到九霄云外了.女人一旦翻臉還真是可怕,尤其是像月島這種鄉下地方的女人,更是格外凶悍.阿大見勢不妙,急忙打圓場說:

"拜托兩位別吵了,還是快點上菜吧.直人,你也別傻坐著,快點幾個好吃的."

直人連忙拿起掛在牆上的手寫菜單.

"那,來一個加模范生干脆面的明太子芝士文字燒."

"好嘞好嘞."

佐知婆婆嘟囔著說.

美紗緒抹了一把臉嗔道:

"別開玩笑,要本姑娘在這種破店里幫忙,門都沒有."

說完,她就拎著包摔門而去.那扇玻璃移門咣咣直響,差點被她摔碎了.阿潤帶著衣服泫然而泣的表情,小聲嘟嚷著說:

"哎,不會吧.好不容易碰上這麼漂亮的姐姐,就這麼走了啊."對于這樣的結局,我們這位未來的東大生感到無比遺憾.

"阿潤,你不會這麼快就看上那個姐姐了吧?"

"怎麼不會啊?我們阿潤對高中小丫頭可沒興趣.你沒看見姐姐肚子上的臍環和腰上的文身有多辣嗎?"

說這話的時候,阿大鼻孔圓張,顯得特別興奮.

"當然看到了,還有那對美乳."

"好吧!不管是死是活,關紗緒小姐我是追定了!"

看來我要重新估量阿潤的勇氣了,這小子並不是個只會死讀書的書呆子.其實成績什麼的我並不在乎,但一碰到這種事,我的自卑感就油然而生.唉,或許不拿出碰一鼻子灰的覺悟,還真追不到女孩.

"總覺得今年夏天會留下美好回憶的,真令人期待呀."

阿潤樂得合不攏嘴,拿起汽水瓶一飲而盡.

到了該走的時候了."向陽花"的文字燒只不過是晚飯前的開胃小菜.十六歲時的食欲竟會如此旺盛,這讓我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.阿大一天吃七頓,每頓都能吃得精光.

這頓飯每人出了四百日元.結完賬後,佐如婆婆我們:

"喂,小子們,晚上有空嗎?"

阿大看看手表,回答道:

"我沒空,六點鍾還要上課."

"那你們呢?"婆婆轉過臉問我們三個.被佐知婆婆斜睨著,那感受不亞于看恐怖片呐.

"不行,我們必須回家吃飯,不然老媽會嘮叨的."

直人的貴婦媽媽肯定已經做好了豪華大餐,端坐在位于三十四層的豪華公寓中等待乖兒子回家享用.她大概連晚餐中富含多少維生素,多少礦物質都算得清清楚楚一一這一點我可沒誇張哦.

阿潤戳了一下我的側腹說:

"這家伙和我沒關系.我們只要往家里打個電話.說晚點回來就行了.是不是啊,哲郎君?"

"射人先射馬",我突然想起了中考時出過的題目,大概是因為現在的情形跟這句話很相配.這個人一旦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表現,通常是因為他的愛好不太正常.不過仔細一想,我們四個平時在一起總是嘻嘻哈哈的,根本就沒正經過.

"是嗎?那你們跟我進來吧."

望了一眼阿大和直人消失在轉角的背景,我和阿潤跟著婆婆來到小店的後堂.佐知婆婆一把掀開了罩在牆上的藍色塑料布.我不禁驚呼起來:

"哇!好厲害."

微波爐,顯像管電視,烤面包爐,錄像機,帶音箱的立體功放一一就像一座用電子產品組成的俄羅斯方陣.阿潤也看傻眼了,便問道:

"這些都是婆婆你收集的?"

穿著連衣裙的老太太此刻無比自豪,她指著那面電器牆說:

"是啊.這些東西和我一樣都還能用,狀態好得很呐!"

唉,這話容易讓人產生歧義.我可不願想象佐知婆婆的用處.

"現在的電器呀,換個外殼就說是新產品,就拿出來賣了.那些舊家電明明還能用,卻都被扔掉了,真是太可惜了.

阿潤開始施展他的"拍馬功".

"我覺得越老的東西越應該珍惜."

我真是敗給他了.阿潤這小子,為達目的還真是不擇手段.

"佐知婆婆,你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嗎?"

"我家的電視機有毛病了,所以想讓你們幫我搬台新的回去.婆婆的腳不中用了,搬不了重東西.干完了請你們吃頓晚飯當做酬勞怎麼樣?"

我和阿潤費了好大勁兒,才從電子牆里挖出一台二十一英寸的電視機,並搬到三輪車上.佐知婆婆檢查了一下沒問題,就催促我們快走.我看到她一溜小跑,兩腿根本不像是有病的樣子.

婆婆繞到店門口,鎖上了大門."向陽花"的開店時間隨婆婆的心情而定,看樣子今天是要提早關門了.

也就才一年的時間,月島鎮里的高層公寓像雜草一樣瘋長.三十層以上的建築已經快超過二十座了.附近大部分地方以前都是農田,現在西仲通兩旁又有不少高樓接近竣工,造一棟大廈的速度快得讓人詫異.稍不注意,那些樓房就像敲釘子似的哐當一聲插在地基上,巍然矗立了.

穿著連衣裙的佐知婆婆在小巷中悠然闊步前行.我們騎著三輪車,又想避開大街上的人群,選擇背街的小巷是明智之舉.這條路我們天天走,但還是有很多連我們都不知道的小路.左彎右拐,最後我們來到了一座被綠色垣牆環繞的停車場.那停車場面積很大,但在正中間居然還殘留著三間破破爛爛的平房.

平房總體向右傾斜十五度.右面的牆壁上插著兩根像支架一樣的強化柱.這幾間平房是本地有名的鬼屋,佐知婆婆居然一個人住在里面.三間平房的首尾兩間是空著的,窗戶上貼著黑紙和膠合板.

哐啷哐啷聲中,佐知婆婆轉動門鎖,拉開移門招呼我們道:

"到了,就是這里.快進來."

婆婆拉了一下房間正中的燈繩,燈泡發出暗黃色的柔光.十平米大小的兩室內的全景頓時出現在我倆的眼前.牆上掛滿了女裝專用的一家,這應該都是美紗緒小姐的東西吧.

我們脫下運動鞋,踏上柔軟起毛的草墊,把那台十四英寸彩電的配線摘下來,換上了新的配線.婆婆在房間角落里一個狹小的流理台上,用兩台微波爐給我們做晚飯.干蘿蔔燒湯,厚燒蛋,還有早上剩下的醬湯,比較像樣的菜只有醬油炒紅腸.

"裝好啦,畫面清楚嗎?"

婆婆按了一下遙控器上的啟動鍵.想不到這台外面撿來的彩電在播放晚七點的新聞時,畫面居然非常清晰.畫面上那位長得不是很漂亮卻很耐看的NHK女主播正注視著鏡頭告訴觀眾,明天是入夏以來最熱的一天.我們和婆婆說了一聲,然後分別給家里打電話說有人請客,不回來吃飯了.這種情況差不多每周都會出現一次,所以父母也不是很在意.何況我家那兩位聽說是和"開城的阿潤"一起吃飯,自然沒有意見.

"那就開吃吧,"

阿潤伸手就夾了一塊炒香腸.這道菜讓我想起了小學遠足時吃的盒飯.吃飯時,阿潤頻頻向我使眼色,他肯定是想讓我問一些有關美紗緒小姐的事.唉,沒辦法,我只好裝傻問佐知婆婆:

"婆婆,什麼叫潑出去又流回來的水啊?"

佐知婆婆往還剩一半米飯的碗里畫了幾勺醬湯,又夾了點青菜和雞蛋.她一邊咯吱咯吱地嚼著自家醃制的醬菜,一邊往嘴里扒菜泡飯.

"隔了大半年才給我打電話,居然一開口就說自己要離婚了.你說過分不過分?撇下我一走就是三年,那孩子無論是結婚還是離婚都跟我商量過."

聽到"離婚"這兩個字,阿潤立刻來了精神.

"美紗緒小姐看上去可真年輕,她今年多少歲了?"

"唔,我想應該有三十二了吧."

阿潤這小子一定在飯桌下捏緊了拳頭.通常只有在投手投出好球和足場上領先對方兩分時,才能看見這種手勢.

"佐知婆婆你一個人看店,一個人生活,肯定很寂寞吧.美紗緒小姐回家陪你不是挺好……"

我還沒說完,阿潤就插嘴道:

"如果美紗緒小姐能來看店,向陽花肯定會有很多客人的."

佐知婆婆若有所思地盯著我們.

"男人就是男人,不管是死老頭還是死小鬼.老娘可不寂寞."

住在鬼屋里的婆婆撇嘴一笑說:

"這塊地馬上就要建高樓了,就剩老娘一家留在這里當釘子戶.房產公司的小哥每天都會上門拜訪,你說老娘怎麼會寂寞?"

說起"釘子戶",好像又回到了泡沫經濟時代.雖然月島這個地方直到二十一世紀才開始產生經濟泡沫,但這里產生的泡沫不光是指房產泡沫,還有像雨後春筍一樣不斷湧現的文字燒店鋪.

"房產公司啊,那不是很無聊嗎?"

佐知婆婆沉默不語,她注視著掛在門楣上的連衣裙,上面印著一朵向日葵.

"等到你們和親人吵架的時候就明白了,老那麼吵來吵去,還不如跟毫不相關的人聊聊房價來得開心呢."

我聯想到自己家里,有些時候的確就像婆婆說的那樣.月島這地方有無數間公寓,那肯定也會有很多相處別扭的家庭.

想不到婆婆的話會這麼嚴肅,這讓我們兩個頓時無話可說.

在電視聲音的背景下,我們狼吞虎咽地吞下了第二碗飯.耳邊的廣告里說幸福的家庭應該有"比物品更重要的回憶",相應地就出現了一家人坐在新車上兜風的畫面.

或許是因為剛才的氣氛有些尷尬,我和阿潤打算吃過晚飯就回家,但佐知婆婆似乎沒有這麼快就讓我們走的打算.她頻頻起身去拿汽水和冰激凌,想挽留住我們,看來不請自來的房產公司小哥也無法化解婆婆心中的寂寞,她還是很想找人陪自己聊聊天啊.眼看天色越來越晚了,我們突然覺得有些悲涼.

大概快到九點的光景,木框玻璃窗外傳來了車輪碾過路面的咯吱聲,接著門鈴就發出了嚇死人不償命的巨響.

"媽媽,是我啦!"

聽見女兒在外面大喊,佐知婆婆連眉毛都沒動一下.她氣定神閑地對我說:

"麻煩你去替那家伙開一下門."

我站起來,扭開門上的插銷.一拉開門,就看見美紗緒小姐站在門外.她在T恤外面罩了一件鑲滿銀色人造鑽的藍色牛仔衫.牛仔衫有些發白,大概是經過做舊加工.

"呀,你是剛才那個孩子."

阿潤迫不及待地跑過來自我介紹說:

"我是開成學院的學生內藤潤,這小子叫北川哲郎."

一臉疲態的美紗緒小姐笑笑說:

"我那煩人的老媽就有勞兩位多多關照啦."

身後的佐知婆婆聽到後說:

"你來干嗎?"

"我不可以來嗎?這是我的家呀.女兒有難,做母親的難道不應該幫把手嗎?媽媽你若這麼不近人情,所以才孤苦伶仃地一個人生活."

在平房內唯一一盞六十瓦燈泡的照射下,佐知婆婆的背影看上去是如此的暗淡.

"快走吧,你是有事才會唱到老娘,回來肯定沒好事.在屁股上畫刺青這麼大的事,也沒跟當媽的吱一聲."

阿潤試圖給兩人打圓場,便說:

"佐知婆婆,那不是刺青,是文身.是時下流行的一種裝飾."

"你!閉嘴.你!給我滾!"

"咣當!"美紗緒小姐用她穿涼鞋的足尖狠狠踹了一腳移門,玻璃搖晃的巨響在空曠的停車場中回蕩.

"你以為我樂意來啊!這種破房子有什麼好的,走就走!你就一個人死在里面好了!"

美紗緒小姐拉開移門,快步走出玄關,她的後背看上去就像石板一樣僵硬.阿潤套上運動鞋,對我說:

"我去追美紗緒小姐,哲郎你照顧一下婆婆."

我剛想說等等,但阿潤卻跑得比兔子還快.說得可輕松,我可不懂怎麼照顧正在氣頭上的老人家.憑什麼阿潤能去追大胸美女,而我卻要在破房子里照顧裝嫩的老太婆呢?

接下來的時間就好像凝固了一樣,我沒勇氣說要回家,只能一口一口地去吸那還沒喝完的汽水.電視里正沒完沒了地播放著打掃浴室的小竅門一一真是的,黃金時段怎麼會有這麼無聊的節目.剛才還略顯擁擠的房間現在卻變得十分空闊,我和佐知婆婆兩人就坐在屋里大眼瞪小眼.

大概過了十五分鍾左右,佐知婆婆突然開口道:

"那丫頭走了啊."

青紫色的面料上繡著一朵鮮豔的黃花.婆婆捏住連衣裙的下擺,她那被織物覆蓋的手掌也變得非常光滑,就像年輕女性的那樣纖細.

"真是讓人頭疼啊,我也不想跟那孩子搞得這麼僵.我為什麼一直穿著這種根本就不合襯的衣服,她就看不出來嗎?"

我驚得幾乎嗓音都變了,原來從"妖怪婆婆"的嘴里,也能聽到一個普通老人會說的話啊.

"你去別人家看看就明白了.不光是房子或者電子產品,無論什麼東西,放久了就會變質.這條輕飄飄裙子也一樣.唉,如果東西想要耐久,那就需要人時常打掃和維護.經常用手去擦拭,撣掉上面名為時間的灰塵."

面朝牆壁的佐知婆婆轉過頭來.就在此刻,一個奇跡在我的眼前展現出來.幾張女人的面容與佐知婆婆那六十多歲的蒼老容顏重疊在一起.四十歲,二十歲甚至十幾歲的"佐知小姐"就像陽光照射下的三棱鏡一樣閃閃發光.

"路邊撿回來的電視,這間破房子和屋里的這些舊衣服都沒有變.所以呀,我們這些大活人也要記得時常清理身上的塵土,以嶄新的面目示人.唉,婆婆又說了這麼多廢話,真是煩死人了.走吧."

婆婆輕快地走出門外,她的靈後勁兒簡直嚇我了一大跳.看來她老人家的身體是好得不能再好了,像搬電視機這種事根本就難不倒她.

"您要到哪兒去呀?"

佐知婆婆報起那張血盆大口,詭異地一笑說:

"去找美紗緒.那孩子一鬧別扭就會躲到隅田川的堤防上去.人就是這樣,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."

佐知婆婆和我踏著夜色,行走在昏暗的街道土.我們大概只走了五分鍾,就來到了隅田川旁.登上通往水泥堤防的台階,旋即就聽到了濤聲,嗅到了海水的味道.隅田川的河岸上鋪著漂亮的石板,以供游人散步之用.遠處勝關橋上藍綠色的照明燈光映照在夜晚的河面上,漆黑的水面被點綴得炫彩繽紛.

美紗緒小姐和阿潤正靠在近河的護欄上.見我們來了,阿潤好像很遺憾地說:

"哎,你們這麼快就來了啊."

"掃了你的興,真不好意思.是我一定要讓婆婆來的."

婆婆笑著拍了拍我的肩膀,默默地表示謝意.

"唉,老人家就是這麼麻煩."

阿潤用他那沒大沒小的腔調開口說道.微波輕拍著河堤,仿佛是在打著拍子,充當現場的背景音樂.

"我沒說錯.人一旦上了年紀,言行就變得十分拘謹.唉,真是讓人著急上火.婆婆今晚為什麼要把我們叫到家里來?還不是怕一個人面對美紗緒小姐會沒話說."

原來如此.怪不得吃完了晚飯,婆婆還不讓我們回家.阿潤這小子很聰明,我相信他的推論.

"我從美紗緒小姐那里聽說了.每次吵完架她都會到這里來大哭一場,但每次哭了不到三十分鍾,佐知婆婆就會來找她."

站在我身邊的佐知婆婆笑著問道:

"你今年多大了?"

"Sixteen,十六歲."

"婆婆敢保證,就算再過三十年,她還會因為同樣的理由我吵架.人到了這個歲數,有些東西是很難改的.不光是我,這孩子也是.小的時候她喜歡上了一個沒骨氣的混混,我當然不同意她和那個混賬東西結婚,但她那時候像被鬼迷上了似的,明知前面有個大坑也毫不猶豫地往里跳."

美紗緒小姐的肩膀微微顫抖,她看上去有些冷,下意識地抱起了雙肩.

"媽媽你還提這些干嗎?你不是也和我一樣嗎?"

"唉,你說的沒錯.我是比你還要蠢的女人.找了個沒用的丈夫,到最後還落得一個被賣掉的下場.雖然我不覺得有什麼丟人的,卻給美紗緒帶來了不少傷心的童年回憶.女兒,對不起."

原來有關佐知婆婆的那些中傷並非空穴來風.這都和婆婆過去曾經被迫從事的職業有關.我和阿潤不由吃了一驚.

一旁的美鈔緒小姐說:

"這些事就別提了.還不都是為了我嘛."

佐知婆婆將目光投向隅田川對岸.一座座亮麗的高層建築立在河對岸的空地上,看上去就像是一道玻璃溪谷.佐知婆婆撲哧一聲笑著說:

"呵呵.這怎麼說呢.正因為我活了這麼大歲數,所以才不相信有人是全心全意在為別人活著.我想不管是誰,在做什麼事情,恐怕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在為自己.這個人呀,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?"

"媽媽."

美紗緒小姐哭著撲向佐知婆婆.婆婆撫摸著她漂亮的茶色頭發,安慰她說,你這丫頭小的時候多漂亮啊.

"你這丫頭也真是死要面子.裕子都打電話告訴我了,說你在她家住了好幾天.干嗎一定要到萬不得已的時候才想起媽媽呢?"

"對不起,因為當初走得那麼堅決,結果這麼快就離婚了,我還以為你不會讓我回來了呢."

刹那間,佐知婆婆看了我一眼,笑著點頭說:

"一直以來,你都覺得當我的女兒很丟人,是吧?這種靠出賣肉體為生的母親根本就不值得相信.但我想讓你明白,再差勁的母親,她這一生始終都是你的母親.來吧,我們回家.你肯定有很多話想對我說,今晚我們就好好聊聊你那個沒用的前夫."

美紗緒小姐摟著佐知婆婆的肩膀,行走在波濤聲中.阿潤拎著美紗緒小姐的手提箱,跟在後面.我雙收落得輕松,便抬頭望著那"燈明星稀"的東京夜空,往前方走去.

走在堤防的台階上,佐知婆婆忽然回頭問道:

"潤君,你是不是看上我家美紗緒了啊?"

嗜好熟女的秀才大模大樣地回答道:

"Bingo!婆婆你說得沒錯!"

"那你這輩子可有罪受了,找個普通點的女孩子難道不好嗎?"

阿潤瞅了我一眼,笑笑說:

"小屁孩不懂,女人是要過了三十歲才會有魅力的."

佐知婆婆在堤防上站定,她身上那條連衣裙被風吹起,就像盛開的鮮花一樣輕舞飄揚.裙下兩條大白腿一閃而過,好在光線太暗,大腿以上的部分沒看清,否則我會做噩夢的.

"你小子可別說大話.美紗緒不算什麼,你要連老娘的魅力都能看清,那才是真有品位呢.怎麼樣?要不要讓你們見識見識?"

美紗緒小姐小聲說:

"媽媽,你可別教壞小孩子啊."

"佐知婆婆,饒了我們吧!"我和阿潤異口同聲地大喊道.

"如果您讓我們見識,那我們再也不來吃文字燒了!"

四個人在河風的吹拂下放聲大笑.我默默地望了一眼對岸的築地和銀座那明晃晃的摩天大樓,走下表面鑲嵌著點點碎石的水泥台階,回到了我們居住的甯靜家園.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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